游強進

父親已經八十有六，但父親那一口不改的孝感口音和聲若洪鐘的大嗓門卻始終縈繞在我的耳邊，總是在記憶里泛起。他獨具個性的脾氣，總是讓我這個做兒子的自愧不如。

父親的脾氣是十分火爆的，尤其表現在對子女的管教上，這也是我和妹妹怕他發脾氣的原因。當然我更怵一些。少時的我還是很調皮的，打記事起，父親就沒少揍我。人常說“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能走到今天，不知是不是老挨父親揍的緣故。把家里的東西拿到學校去炫耀，揍；不經允許下河游泳，揍；在教室惡作劇，遭學校開展“斗爭”，回到家來更是一頓竹掃帚條的“大餐”……即使參加工作后，為了我不愿穿豬皮鞋，他知道后大為光火，夜晚九十點還來到我就寢的房屋窗戶外對我大聲訓斥。其實我知道，父親對我的嚴厲，都是來自于他在送我的一本英漢小辭典扉頁上寫的一句話：“將來不要當‘廢品’！”我還知道，祖父也是這樣對待有時不聽話的他的。

父親的脾氣雖然嚴厲火爆，但其心中卻又充滿大愛。祖父母只有他一個孩子，孝順就成為他脾氣中的鮮明印跡。父親年過花甲退休后，命運對他是十分冷酷的。先是祖父腦溢血，父親和母親在老家服侍祖父直到出院。祖父二度中風后又住進醫院直到去世，父親又是日夜操勞悉心照料處置后事。禍不單行，后來祖母又在87歲高齡同樣腦溢血，父母親又一口飯一口水、一把屎一把尿照料癱瘓的祖母長達五年之久，直至祖母92歲離開人間。為了照料祖母，父親每天記錄她血壓高低、吃藥時間、早中晚餐和大小便時間的本子，幾年下來，竟多達幾十本。父親從沒在任何人面前失去尊嚴和儀表，但當祖母的遺體將被火化時，一米八幾大個的父親嚎啕大哭、不能自制，讓人們為之歔欷不已。

父親的脾氣是耿直的。在他眼里，揉不得一點沙土料，見不得一件不平事。“路見不平一聲吼”雖說鮮見，但父親卻真正是這樣。只要遇上這樣的事，他那嫉惡如仇的脾氣便會隨時爆發出來。

不戀官不貪財，這也是父親鮮明的脾氣之一。在父親心中，他一輩子所沉迷所鐘愛所追求所陶醉的，除了音樂。除了音樂，別無其他。從少時學畫畫、吹笛子的興趣開始，到精通幾乎全部民族樂器，沒有科班經歷的父親全部依靠自學，走到了民族樂隊和管弦樂團的指揮臺上。父親的音樂人生涉獵了歌劇、京劇、舞蹈、歌曲、配樂，創作的簡譜、五線譜稿可以堆高超人。但對于財富和仕途，父親卻不屑一視。父親至今居住的，仍然是一套七八十平米、預制板磚混結構的老房子；父親的收入，只有國家給他的退休金。他常講，一輩子滴酒不沾，戒煙幾十年，要錢干什么？兒女都是國家干部，留錢做什么？父親擔任過從國家級到市縣級各類各級演唱比賽、器樂比賽的評委，往往還是主任或首席評委，但他從不收塞過來的“紅包”。有人有時會趁他不在家，送一些禮物來家里，父親知道后立馬會讓母親給人家退回去。有同事曾送給他一副對聯。上聯是“多來米發梭拉西”，下聯是“柴米油鹽姜醋茶”，橫聯是“家國兩為”，他也樂呵呵地表示認同。父親真正是一個淡泊明志、甘于清貧的人。

在父親的一生中，他是極不情愿求人也從不求人的。沒有什么文化的祖父母只好在被游家垸拒絕接收后又輾轉至李家咀安置。幾年后落實政策回城，父親也只是在我的衣服里縫進幾百塊錢，讓我坐火車回老家給老人。我下放幾年后，父親也不去找任何人。在我為數不多供職的幾個單位，均是組織上的安排，父親沒有為我去找組織尋求幫助。妹妹電大畢業，本來有機會進入政府部門工作，但父親以一句“人要懂得知恩圖報，單位送你讀書，畢業了要為單位服務”，愣是讓妹妹回到原單位去當了營業員。在子女的婚姻上，也充分體現了他的脾氣和性格。他不攀高逐富，也不追官求貴，屢屢拒絕和阻止高官大賈之子向妹妹拋來的橄欖枝，而是執意選擇和門當戶對的普通干部聯姻。如今的妹妹一家夫妻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子孝媳賢，孫兒滿堂、其樂融融，還真的是應驗了父親的想法和要求。

如今，父親已接近鮐背之年，父愛如山，巍峨而沉沒；父愛如天，遼闊而深遠。在我眼里和心中，父親正是劍峰千仞、巍然屹立、千山一碧、昂霄聳壑的一座高山，永遠是那樣高大挺拔，每臨于前，氣勢熏灼，威風凜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