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帆升

我總是沉迷于幕阜山脈北麓朗朗的山水間，那里常有云霧繚繞。

冬日的早上，地上結的冰，草木上落的霜，被太陽喚醒，隨著金色光線變成一縷輕輕的氣體。金絲線陽光，輕紗似的霧交織一起，有無可形容的溫潤，叫人渾身感覺酥軟。人立定在這輕霧四散的林地上，根本挪不開步。氣溫慢慢上升，云霧開始騰挪，糾纏，蒸發，一片片，一層層，一重重的，鋪開來，彌漫山水間，心情也隨之放開。

每每邁步冬天的曠野，四周一片寧靜，讓人心懷感念：太清早的，天地間霧茫茫的水氣遮住天光，是要讓人安心地再睡一會兒，養足了精神工作吧。

霧把山城與山野打扮成一幅幅畫，朦朦朧朧，約隱約現，有水乳交融的自然，素筆勾勒的簡樸。每臨霧景，不免生出一絲沖動，恨不得把它裝上框，取回屋里懸掛，好天天仰視，時不時癡癡地發一會兒呆。想起張養浩詩：“云來山更佳，云去山如畫，山因云晦明，云與山共高下。”這里的云，用來指喻懸浮著的霧，也是很貼切的。我想留住霧，取它一個影子，大約也是聊可慰藉的。

山居的日子里，丘陵、村灣、房屋、山巒……不知何時就猶抱琵琶，用迷霧纏繞來表達似水柔情，有點令人猝不及防的驚喜，又給人留下唯恐它轉瞬即逝留下的遺憾。心里是提著的，仿佛一顆心被霧浸掠了去。去年深冬時節，一向陰風冷雨，加上一場薄雪，讓人眉頭緊蹙，沒想到一轉眼，太陽露臉了，給了這世界無比的明麗，居然就營構出飄渺的海市蜃樓仙景。

輕霧籠罩之下，那些赤條條的落葉梧桐，干凈利落的楓樹，蒼白的干芒花，墨綠的松樹櫧樹與杉樹，都在林地里沉靜，安然。冬日里的萬物，仿佛都進入冬眠，在同一個夢境里。啊，霧真是調節大自然情緒的大師，它用若隱若現，朦朦朧朧，似有似無的虛緲，在薄紗一樣的意境下，讓冷瑟的秋冬有了青春般的潮潤。

每聞世間諸多情緣，忽忽地來了，忽忽地去了，忽忽悅人心目，忽忽怨艾叢生，不免嗟嘆：沒有什么比霧更纏綿和恒心的了。它在山水之間，在田野，在山巒溪谷，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永不疲倦，從未離開過大地。

每每登高一望，輕幻、寧靜的霧，總是把四周的山都聯在一起，使遠處的山像海島一樣，給我天涯海角的遼闊，立即就忘了生活中的茍且與不堪。在海拔1200米以上的九宮山銅鼓凸，我總是能夠享受云端之上的仙景，那刻，人隨峰高，心隨云霧般空靈，種種凡俗皆在腳下變得輕于浮塵。

我知道，大多的日子，我未能脫俗，只是山地里一個凡夫俗子，打上庸常生活中的烙印。我是否悅人悅己，帶給人以美和享受，實在難以把握。但我堅信，云霧會洗滌我心靈，讓我變得柔軟可親。云蒸霞蔚，讓我想起帶露的花，靈動的鳥，機敏的小松鼠小兔子等動物。

當暮色四合，云霧就加入了這合的陣列，變得無蹤無影，似乎一切美好皆被天色收藏住了。要在次日放了出來，如出閣之嬌女，給人耳目一新之感。有這樣的心境，怎不令人對云霧感念萬分！

某個冬日晨起，太陽蒙在云房里，四周顆粒狀的霧遮住了連綿起伏的山，遮住不遠處的樓房，霧確實靈驗了“冬霧日頭”那句古諺，有霧必有晴天。太陽登高一呼，撩開大地面紗，霧逐漸散去，世間無限的溫暖與美好便清新地呈現了出來。有時我想，這些霧何嘗不是被山刺破的云呢？確實既有幾分云的飄逸，又比云接地氣，是身邊的知己與朋友啊！每一個心情落寞的日子，霧總是能讓我忽視現實中的失意，忘了東邊日出西邊雨的迷茫，治愈烏云般的抑郁，去除陰涼的苦寒。

——每有心事入霧中，仿佛一雙柔柔的手，撫慰了一顆敏感的心。

驚蟄春分時節，山水暖氣濕氣充盈，漫山遍野開滿了野櫻桃與桃紅李白，粉紅與素白的小花朵如云塊一樣輕浮，輕紗一般抖開，遠遠看去，仿佛是一團團薄霧迷失在山叢。花非花，霧非霧，此情此景，是會令人萌生眷眷愛意的，愛情大約如此虛無飄渺。怪不得多情如李煜，要吟誦“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隨著花甲來臨，我眼里起了霧，發梢也慢慢有塵霧般白發爬上，所幸心還潮潤，也就對人生充滿了愛意。興許，心不老，人生就沒有冬季。盡管落寞與孤寂與時俱來，許多東西把握不住，許多事不由分說，那又有什么呢！不妨徹底放松。再也不探究真相，不執念某個人與某件事，不妨讓自己空一點，虛一點，輕盈一點。

我想，如霧一樣胸懷大地萬物，不僅僅是對大自然的示愛，更是有趣的靈魂所應具有的樣子。山有霧才是山，有大氣與沉穩；大地有霧才是萬物之母，有萬千氣象于四季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