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好像做不得虧心事,一旦做下了,心中的愧疚無論時隔多久都無法消失。
哪怕是對一只狗。
那是1954年,那時的鄉下小毛孩不像現在的孩子那么聰明,懂得為自己的寵物取個好聽的名字。"狗子"就是8歲的我對黃狗的稱呼。那是一只的鄉間土狗,再普通不過的黃毛狗。
狗子是那年春天由我的小伙伴黑皮從外面撿來的。那黑皮特膽小,說人都吃不飽,娘一定不讓養狗,根本不敢往家里領。想起娘的竹條子,開始我也不敢拿回家。但是當我看見眼睛烏亮耳朵鑲白邊的小黃狗,就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它,就再不想把它放走。
望著離家五十米遠那些滿禾場堆積如山的草垛,我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我左鉆右竄,轉到禾場中央那堆草垛旁,三下五去二將草垛底部扒了個洞,算是為狗子安了個家。
此后幾個月,一到吃飯我就不見了人影,一日三餐,我都是在草垛里陪我心愛的狗子一同共進的。頭兩個月還好,小黃狗食量小,我吃大半,它吃小半,小狗個兒還看長;三個月以后就不行了,得它吃大半,我吃小半,因此我便常常只能吃個半飽。一個人的口糧兩個"人"分,為此狗子精瘦,我也精瘦。
但我無怨無悔。--因為狗子帶給我的快樂是無與倫比的。
每次我端著飯碗一溜煙跑到禾場去,狗子隔老遠就能聽出我的腳步聲,從草垛里跑出來迎接我,又是搖尾巴又是舔得我小腳丫癢酥酥的,我便樂不可支地躲進狗子的草垛家里快樂地分享我們的一日三餐。有時候,我掏鳥窩,它蹲在樹下守著我;我逮青蛙,它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上山打柴,它圍著我滿地撒歡,狗子成了我最忠實最可愛的伙伴。
分別來得是那么突然。1954年夏天的發特大洪水,我們地處泄洪區首遭其難。為能及時逃避水難,家家戶戶都先把老人小孩送出泄洪區。我也不例外,不由分說地被大哥一船撐到二十里外的外婆家。大哥把我送到那里,甚至不容我安置好我的狗子。
在外婆家避難的那一個月好像有一年那么漫長,我天天都惦著我的狗子。它是否避過了洪水?是否尋著了食物?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月,我說什么也不肯再呆在外婆家了,舅舅只好撐船送我回家。
一爬上村頭的山岡,就見狗子從我家臨時搭建的茅屋門口飛快地跑過來!我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狗子,久別重逢的歡欣自不待言。只是我至今還沒弄明白:從未進過我家門的狗子,是如何逃過泄洪的水澤,獨自跑到兩公里外,在岡上那些千篇一律亂七八糟的茅屋中準確找到我家茅屋的。
剛剛回到家里,我和狗子還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厄運就悄悄降臨了……
狗子才出去撒尿,爹鄭重其事地對我說:“狗蛋,把你的狗子打了吧。”
“為什么?”我反應異常激烈:“我是用自己的口糧喂大它的!”
“狗蛋,爹不是這個意思。黑皮家的三德叔得了肺結核,吃了很多藥都治不好,前日聽游方郎中說有個偏方,就是狗肺……”
“不行,不能打我的狗子!”爹的話還沒說完,我不容置疑地打斷他,返身沖出去緊緊抱住狗子。
看著我和狗子難分難舍,爹搖搖頭,重重嘆息一聲,反剪雙手走了。
接連幾天,娘得空就勸我:把狗子打了吧,救人要緊啊!”
我只有一個字:不!
娘終也無可奈何。
村里人也試圖打我的狗子,但是狗子性子既烈,又特別機靈,旁人休想近身。
那段時間,天就像要破了似的,雨沒日沒夜地下個不停。可是,無論夜里下多大的雨,狗子總是忠實地守在我家茅屋門口,從不進屋避雨,連娘都心疼了,連聲說:“這狗子,還真懂事!”
一天,酣睡得連腳斜吊在床邊都毫無知覺的我被狗子舔醒,我正打算跟狗子嬉鬧一番再起床。這時,大哥從外面急匆匆走過來,一把將我拉到屋外,十分焦急地說:“狗蛋,哥知道你很舍不得狗子,但你就忍心眼睜睜看著三德叔死掉嗎?你想啊,是人命重要還是狗命重要?”
從小到大,我最敬畏的人就是大哥,一直對他惟命是從。看著他焦慮期待的眼神,我內心激烈地掙扎著:答應吧,帶給我無限歡樂的狗子即刻就會死于非命,我將永遠失去我一口口親自喂大的狗子;不答應吧,三德叔也許明天就會死去,我豈不成了一個被全村人唾棄的、見死不救的罪人?
到底我該怎么辦?我拼命地想著,覺得顆八歲的腦袋瓜都要炸裂了。恍惚間,我聽到了心在破裂的碎響。最后,我還是流著淚默默地走開了……
似乎隔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大哥在村外高高的堤壩上找到淚流滿面的我,十分為難地說:“狗蛋,我們花了一個時辰也抓不住狗子,它太機靈了,性子太烈了,誰也套不住它,還是你去幫幫忙吧。”
“我?”我的心猛地一沉。已經默許他們打我的狗子了,我還要去做幫兇嗎?我怎能如此殘忍?!
“不!我不--”我聲嘶力竭地哭叫起來。
大哥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狗蛋,你幫人就幫到底嘛,哥知道你是個深明大義的好孩子。這段時間你在外婆家,可能還不知道,三德叔現在一盆盆地吐血,急等著救命,情況很危急呀!" 面對人類的所謂“大義”,我又一次妥協了!我步履蹣跚地跟著大哥走到茅屋區,心情復雜地沖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狗子吆喝了一聲,僅僅是一聲:
“狗子--”
一聽見我召喚,狗子就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它乖乖跑到我面前,一邊親熱地搖著尾巴,一邊萬分委屈地依偎在我懷里,撒嬌似地"嗚嗚"輕吟。我心痛萬分地摸著狗子的頭,眼淚一滴一滴地灑落到狗子背上……淚眼迷蒙中,看到大哥遞過來的繩套,恍惚中又想起三德叔吐的一盆盆的鮮血,終于心一橫,顫抖地接過繩套,緩緩套在狗子脖子上。
而狗子,它只是依偎在我懷里,一動不動,置身在它至死都認為最最安全的地方,對于眼前到來的滅頂之災沒有半點防備,直到我將套好的繩子交給大哥后轉身離開,才遠遠地聽到狗子掙扎的哀號。那哀號正如一柄利刃,將我的心臟刺得鮮血淋漓。我蹲在地上使勁捂住耳朵,可那不絕于耳的哀號頑強地透過一切縫隙鉆進我的耳鼓,無論我躲到哪里,它總是如影隨行……
我的心被極度的愧疚弄得生疼生疼。如果狗子在我套它的時候稍微有過一下掙扎,哪怕只是一下,我也會好受一點。可是它沒有。
狗子對我付出的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忠誠和信任;而我,為了所謂人類的大義,不僅無情地出賣了它,可恥地背叛了它,最終還成了殘忍殺害狗子的劊子手……
在忠誠與信任面前,我不及狗子。
半個月后,三德叔仍然死于肺結核。
我欲哭無淚。我甚至永遠都沒弄明白,人類是否可以為了人類自身的大義而對狗類不義?能明白的只有一點,即從此不再養狗,亦不食狗肉。
(萬紅英) (作者地址:市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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