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帆升

在料峭春寒中一天，友人打電話約去鳳池山看桃花。對美的向往，對放飛心靈的渴求，讓我顧不了那些子曰詩文。我想，人生本是場桃花會，花來花往，年年如期，歲月不斷更新，從未中斷過。她比不得王母蟠桃會，卻也值得欣然赴約。于是，約上文友，我們便在暖陽中上了鳳池山。

路上，文友忽然想起了一個人，說她愛寫作，且很想看看盛開的桃花，但她有嚴重疾病無法行走山路。

感謝友人心中惦念他人，賞花時節沒忘在寒冬里抽芽的枝椏。于是，車折返開到古塔社區，在一條幽深小巷里敲開一扇緊閉的門，接到個似曾相識的人。她身高僅一米五，體重只有六七十斤，假小子的造型。若不是之前聽過介紹，真無法相信她已是四十歲的人了。

她叫董杲，未上車就往我們手上塞飲料，上了車又忙著給車上所有人打招呼，一一表示感謝。不多時我們便到了山頂。山上開闊，空氣新鮮，三三兩兩的年輕男女帶著子女，在石叢與梨花間拍照與玩耍，那些脫去冬裝的人滿面春風，臉若桃花。

文友與董杲徑自拍照去了。我中午剛飲酒，在六七分醉意里，我朦朧地尋找真正意義的桃花，尋那開得熱烈驟急、毫無顧忌的點點紅潤，好在春雨未至時多讓我看上幾眼。

誰知桃花不解風情，不肯為我而開，舉目皆是光禿的桃枝，梨花倒是先占天機了，開得奔放夸張，排山倒海地映日笑。固執的我絲毫不能為之而動，遠遠眺望梨花，心底冒出有些素有些冷的感覺，不想近前親撫。見不到想見者，心中未免有幾許失望，幾絲遺憾。

在一片石叢上，文友攙著董杲，與她說著什么。梨花瓣落在董杲的發梢，像春日提前寄送的雪花，我發現她笑得比春天的陽光更暖。董杲在朋友的攙扶下，在梨花下、玉蘭花邊、石叢間合著影，那份滿足與無邪，與小孩子無異。

我獨坐石上，眼望一株剛有兩個蓓蕾的桃樹，想桃花將在我未曾見時被風雨掠去，想她柔弱的本質經不住風雨，就要落紅一遍，想桃花是位薄命紅顏，一出生就讓人憐愛，使人凄切憂郁。

我舉起手機，尋找一個最佳角度，對準剛開的那朵，舍不得按下拍攝鍵。我嫌桃花太孤單，希望有只蜜蜂能飛臨，停在花瓣上。可是望眼欲穿，蜜蜂只在樹叢間亂飛，對桃花根本不屑一顧。我不得不按下拍攝鍵，記錄自己十分遺憾的邂逅與關懷。突然，鏡頭里闖進了董杲，她歡笑著與我招手，要與我合影。觸景生情，我走向前輕聲對她說：“你看那桃枝雖未綻放，卻積蓄著整個春天的力量　——　這不是你的寫照嗎？你就是一枝桃花啊，有點陽光就綻放。”

友人在我擁住董杲瘦弱肩膀，與她站在一起時，按下了快門。一個高個子與一個不及肩的病人，儼然父女叔侄，抑或兄弟，我倆都笑了。

聽文友介紹，董杲一直以為，能去戶外呼吸新鮮空氣，看桃花盛開的美景，是個難以實現的奢望。可是，她這次上山也沒見到真正的姹紫嫣紅，也許此次歸去，她再也難得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十分欣喜地看到桃花笑春風。但此刻的她是快樂的，她徹底忘了病痛的折磨，她的表現比我們所有人都更健康樂觀。

當我們將她送回那間堆滿藥瓶的小屋，夕陽正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株倔強生長的桃樹，在春風里寫下生命的詩行。

在董杲家，我看到了氧氣罐、藥丸、注射器，但是與我想象中的凌亂完全不同——青瓷杯沿留著她指尖的溫度，泛黃的日記本上洇著淡淡的藥香，褪色的藍圍巾在她脖子上顯得格外精神。她一筆筆認真記錄生活軌跡，在厚達尺余的《鑲邊的心情》日記中，一個迷茫的、感恩的、堅強的、樂觀的董杲，在我心里烙下深印，頃刻改變了我對她的印象。

僅上過四年學的她，在人生與熱愛文學之路上，長年累月忍受病痛折磨，卻仍頑強活著，活得寂寞冷清，活得艱澀苦楚，也活出了與命運抗爭的強大能量。此刻我終于明白，董杲就是一株未曾開放的桃花。真正的桃花不在枝頭，而在董杲的眼眸里　——　那里有永不凋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