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艦駛離了麻斜軍港，徑直向南，向南。海岸上的一切迅速遠退，模糊下去，直至消失。沒有了岸的參照，艦艇似乎慢了一些，只有艦尾犁起的滔滔白浪和耳畔呼呼作響的海風，告訴我艦艇正在避風斬浪，飛速向前。碧空如洗，視線很好，站在甲板上眺望，偶見遠處有幾點孤舟帆影，一段時間后，周圍的海面上看不到一艘船只，只有茫茫海水，滔滔波浪，海天一色，仿佛到了天涯海角。

在艦長王維進眼里，這種晴和的好天氣，大海顯得溫柔而安詳。他熱情地領著我參觀，從艦首到艦尾，從甲板到機房，來回走動如履平地。而我感覺艦艇有些顛簸，腳步有些不踏實，表現出一種小心翼翼。畢竟是第一回乘坐軍艦，感覺是全新的，一股興奮蕩漾在心頭。

這興奮不僅由于好奇，更由于此行觸動了我久藏于心的一個情結。18年前，那場壯我國威的“西沙之戰”點燃了我作為一名高中生的愛國激情。隨后，轟動全國的張永枚的詩報告《西沙之戰》和浩然的散文詩體中篇小說《西沙兒女》讓我讀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從此，那片海域，那些海島，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中，成了我夢繞魂牽的地方。沒想到今日之行竟是在圓一個舊夢，至少是在向那個夢靠近。這得感謝南海艦隊政治部創作室的詩友陳知柏，是他昨夜跟艦長聯系好，并陪我來這艦上采風。

艦長王維進五官標致，身材魁梧，用他那洪亮渾厚的男中音不停地給我介紹有關情況。這艘507艦命名“憑祥號”，是當年我國人民勒緊褲帶花60頓黃金買的四條艦之一。當時蘇聯要我們買整條艦，甚至提出讓蘇聯人到艦上當軍官，中國人只當水兵。毛主席堅決不同意。后來是買材料在我國組裝而成的。艦長98米，寬10米，高20米，滿載數百噸，1957年建造（與我同齡）。雖然經過了這么多年，仍保養得很好，看上去顯得是嶄新的。艦長自豪地告訴我，最近連續三年海軍抽查、普查，本艦獲得保養第一名。要知道南海高鹽、高溫、高濕，艦只保養難度很大，可見他們付出了不少心血！

聽艦長說，本艦曾參加過一次戰斗，榮立過集體三等功。我連忙問：“是西沙之戰嗎？”艦長說：“是另外一場戰斗。本艦雖然沒有直接參加西沙之戰，但就是因為西沙之戰才把它從北海艦隊調過來的。”接著，他講起了西沙海戰的來龍去脈——

西沙群島自古屬于我國。1973年1月，打了十年之久的越南戰爭南北雙方停戰協議生效，美軍開始撤離越南南方。不久，南越海軍便開著美國遺留下來的軍艦到海上溜跶起來，陸續占領了我南沙群島的6個島礁。同時把軍艦開進西沙海域，沖撞中國漁船，驅趕、抓捕中國漁民，企圖以珊瑚島的軍事存在逼我讓步，達到長期侵占永樂群島的目的。我國外交部發表聲明，對南越的侵略行徑表示憤慨，并重申對包括西沙群島在內的南海領土的主權。

1月15日至18日，南越先后派出驅逐艦、護航艦侵入西沙永樂群島海域，向中國漁輪挑釁，強占金銀、甘泉兩島，把插在島上的五星紅旗炸成碎片。為了國旗的尊嚴和領土主權，中國海軍不再沉默。16日，我方獵潛艇271號、274號開赴西沙群島。17日，兩軍相遇，越艦向我艦開火，中國水兵滿懷義憤英勇還擊。

戰事越來越緊。廣州軍區和南海艦隊迅速調整兵力部署，直接參戰艦艇達20艘，漁輪3艘，陸軍登陸部隊3個連。作戰支援掩護兵力有海軍航空兵3個團、空軍4個團及夜航大隊等。20日凌晨，后續兵力陸續抵達戰區，一舉收復甘泉、珊瑚、金銀三島，擊沉南越護航艦1艘，擊傷南越驅逐艦3艘，斃傷南越官兵100余人、俘獲范文鴻少校及美國駐峴港領事館聯絡官科什等49人，繳獲一大批槍支、彈藥和裝備物資，捍衛了領土主權，維護了祖國尊嚴。

講到這里，王維進眉飛色舞。轉而，他聲調低沉下來：“不過，我方也遭受了不小損失。一艘掃雷艦重傷，一艘掃雷艦和兩艘獵潛艇輕傷，犧牲18人、受傷67人。戰后，為長眠在那里的英雄們在島上修了紀念碑。”

我說：“要是憑祥號當時直接參戰，你們肯定都立大功了。”艦長一笑說：“當時的情形是，敵人有備而來，兵力比我們強，恃著美艦先進肆無忌憚。但當遭到我軍英勇反擊，他們就慌神了。再得知我們調整部署了更多兵力，他們就連忙抱頭鼠竄了。所以我們艦雖然從北海艦隊調過來，正要開赴西沙，戰斗就結束了。盡管我們少了一次立功的機會，但戰斗早點結束不是更好嗎？況且，在西沙之戰中，南海艦隊作為參戰主力，立下了赫赫戰功，艦隊的榮譽也是我們的榮譽。”

接著，艦長不無自豪地夸耀起南海艦隊來。當年，根據毛主席和周總理指示，南海艦隊從廣州搬到湛江。從1964年起，艦隊長期處于抗美援越第一線，僅榮獲越南政府授予的戰功勛章就有十幾個單位幾十人。除了1974年的西沙之戰，1979年春對越反擊戰爆發時，艦隊配合陸軍作戰監視蘇越動向。1988年的“3.14”海戰，南海艦隊收復華陽、東門、南薰、渚碧、永暑、赤瓜等6個島礁。如今，南海艦隊已經成為鎮守南大門、維護南海主權的頭號主力。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戰斗力，穩穩位列三大艦隊之首。

聊著聊著，我們早就忘記了時間。一名勤務兵跑過來說，該吃午飯了。我一看手表，都快十二點了，八點起航的，已行駛了四個鐘頭。我問艦長，現在艦艇開到了哪里。艦長開玩笑說：“這是軍事秘密，不能告訴你，反正是在大海上。”

在艦上吃飯別有風味。艦艇平時泊在碼頭，有任務時就出海。官兵們日常安排是七分軍訓三分政治學習，生活條件尚可，每個士兵按一天8元撥款，炊事班做的菜不差，每餐有幾個品種。但一旦出海伙食就差多了。艦長說，讓你們今天來體驗一下水兵的生活。其實，我們眼前的一條長桌上擺的菜不少，除了跟水兵們同樣的幾樣菜，還加了雞、非洲鯽魚等，顯然是艦長特別招待我們的。勤務兵拿來了酒，是“尖莊”牌的，19元一瓶。我問，能喝酒嗎？艦長說：“怎么不能？朋友來了有好酒嘛。再說你們都是詩人，斗酒才能三百篇啊！”陳知柏對我說：“今天是國慶假日，艦長他們平時太辛苦，也該敬他們幾杯。”艦長說：“不不，你們是珍貴的客人，該我敬你們！”

推杯換盞中，艦長繼續跟我們聊天。

他是上海人，1960年生，家庭條件優越。當兵多年，他很少回家。家中父母年事已高，他無法照顧。今年32歲了，還沒結婚。女朋友在日本學習，二人更難得一見。那次他回家探親，答應女朋友生日那天一起上館子，卻突然收到部隊電報，只好返回。女朋友倒是諒解，他自己卻一直耿耿于懷。他把艦隊當家，把整個心血都花到了艦艇上。因為工作出色，他無數次受到表彰，成為了南海艦隊二支隊最年輕的艦長。可以想見，作為一名來自大都市的高干子弟，來到這艱苦環境中磨練，他付出過多少辛勤努力！他的工資不高，只有300多元，與地方收入差距越拉越大，但他無怨無悔，安心崗位，樂意為地方經濟建設保駕護航。

我直夸他年輕有為，507艦有他這樣的艦長會一帆風順，無往而不勝。他卻說，507艦有180多人，我只是其中一員。這180多人是一個嚴密的整體，每個人都同等重要。在這里，官兵一致，各就各位，誰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誰的崗位又關系到全艦。所以每個士兵除有本行，還有幾項“附加行”，什么時候你該在哪個位置完成什么，每個士兵都有一個小本子，背得滾瓜爛熟。507艦是護衛艦，功能頗多，可攻打水下目標，也可對空、對海面目標進行打擊。一發導彈打出去，凝結著全艦官兵的心血。在這里，協同合作太重要了：操舵兵要把好航向，機電兵要保證動力，雷達兵要捕捉好目標，觀通兵要保證聯絡，如果哪個戰位出一點小紕漏，或一個按鈕沒啟動，或一個數據沒測準，要么打不出去，要么打出去一顆廢彈，一枚導彈幾十萬上百萬，這個玩笑可開不起。

他這一番話讓我感慨不已，這才是真正的同舟共濟！擴而言之，要是社會的各部門也像艦艇上的各部門一樣，緊密配合，團結一心，協同作戰，我們也一定能戰果累累。

507艦設艦長、副艦長各一名，政委、副政委各一名，還有一批部門長。陪我們喝酒的除了艦長王維進，還有政委劉汝祥、副政委范偉宏。兩個勤務兵不停地倒酒，遞餐巾紙，遞煙點火。幾位都是豪爽之士，把酒臨風，開懷暢飲。受他們的熱情感染，我也放開了酒量，喝了個痛快。5個人一口氣消滅了4瓶“尖莊”和31瓶“天德”牌啤酒。需要說明的是，我們誰也沒有喝醉，軍人們時刻保持著清醒，沒有說一句不恰當的話；而酒興助了詩興，陳知柏帶頭朗誦起詩作來。我也即興來了一首《水兵的榮耀》，獻給眼前這幾位海之驕子。

艦艇一直在劈浪前行。我們再次站在甲板上，欣賞起大海日落時的美景。西天的云霞一片淺紅，漸漸變為深紅，因有云幔水霧擋著，太陽好長時間猶抱琵琶半遮面。一瞬間，它從云縫里露出臉來，由半圓而全圓。這時，它離海平線只有幾尺高。圓圓的太陽像個大火球，把下面的海水染成了一條絢麗無比的“金光大道”。

30年后的今天，看到媒體上一些關于南海形勢的報道，讓我突然回憶起那次戰艦采風之旅。往事歷歷，猶在眼前。“西沙之戰”的硝煙早已散去，但彌漫在南海上空的陰云仍未散盡。重新審視那段并未遠去的歷史，也許能給我們一些新的啟示。時光荏苒，逝水流年。舊事重提，也勾起我對那次采風中相識相處的幾位朋友的思念。久違了，我的朋友！不知你們現在何處，是否安好？

2023年2月9日于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