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鎮北街口緩緩南行,西邊斜射過來的暮陽余輝,灑在黑沉沉的老墻和屋頂瓦楞間的青苔上。老街顯得十分狹窄。伸手可觸的屋檐,瞬間讓你覺得長高了幾分。與方才走過的新城區大街繁華氣息迥然相異。我此時漫步在這斑駁古樸的老街之中,不免懷疑是否認錯了歲月,添了幾分空寂。曾經是多么的熟悉和親近,卻渾然間覺得是那么的陌生和遙遠。
老街靜極了,街巷里空蕩蕩的,見不到幾個人影。街巷顯得孤獨、蒼老,恬靜黯然。街兩邊的店鋪,依然上著舊式的門板,似乎是古樸的屏風,鑲嵌得嚴嚴實實。偶然有幾個老人坐門前的小板凳上,指指點點。神情落寞而忘情。此刻的老街似乎遠離了喧囂、淡出了塵世。那蜿蜒的街巷,像是外婆顫抖的手臂,牽著我的思緒叩開了我塵封多年的記憶大門……
萬城老街當年最繁華的是鎮北、鎮南、朝陽和武丁四條街,人們習慣稱為十字街,二三百米長,東邊是菜市場、南端是打鐵行、西邊之分是縣委大院、北端是繁華的鎮北商業街,聚集著百貨、五交電器、糖煙酒、飲食、副食五大公司店鋪和郵電局。我對它的印象全停留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時,我才十來歲。
老街雖然不大,但方圓好幾十公里的鄉下農民,都要來這里集市,遠遠近近的鄉民,賣的買的全都在這里;五天一個墟期,墟日比平時熱鬧多,天蒙蒙亮,就陸續有人挑著家禽、番薯苗、番薯干、谷子、大米、芋頭、薯類、竹器和瓜菜來賣。但有些農民挑著番薯干、谷子、大米還沒有進入墟集,在市郊的半路上就被城內的商販買去,再挑到集市里轉手銷售,當時稱二道販子。菜是自己種的,剛從地上摘下來,青嫩嫩,水靈靈。在朝陽街邊找個位置放下、擺好,人就地一蹲,吆喝著招攬顧客。來的人多了有時地方不夠,街中心背靠背擺二行地攤,一條街變成四行攤位,兩街擁擠不堪,最常見是“游商”賣雞蛋的。一般人家養了只母雞,下了幾個蛋,自己舍不得吃,就拿出來賣。賣蛋的多是婦女,雞蛋放在竹籃子里,挎在手上走著賣。她們愛看熱鬧,見到新奇或想買的東西就忍不住過去看看摸摸,那樣子不像是賣蛋的,倒像是買了蛋還要買別的東西的。“這東西好,看看”貨主招呼她。她就說:“我先把蛋賣了?!庇谑桥荛_,吆喝著賣她們的蛋。
老街雖然小,但街兩邊從東到西的店鋪五花八門,有飲食店、鐵匠店、雜貨店、藥鋪、修單車的、買水產的、刻字畫像的、做糕點、補鞋、打草帽油、炸苞米花的……兒時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那姜糖。每次聽到那甜甜的吆喝聲,我趕快找來牙膏皮換姜糖。那香甜味,瞬間讓我變成了小神仙。我享受了片刻的甜蜜。
但在鎮北街入口處有一家最具規模的囯營飯店,叫紅衛飯店,一層是小餐館,二層是旅店。城里人和鄉下人喜歡來這飲盅茶,一杯咖啡,吃塊糕點,一碟腸粉,一碗粿條湯,一籠叉燒包,一塊糍粑,一個空心“珍袋”各取所需。孩子們更愛新奇,這里摸摸,那里瞧瞧,在通道上跑過來跑過去,在桌子間轉來轉去,鬧著樂著。玩累了就在對面的新華書店里看小人書,連環畫冊。那美輪美奐的神話,那曲折離奇的故事,孩子們發現:讀書竟然是如此美妙,如此神奇。
老街上店鋪沒有昔日的繁華了,老墻已經脫落得灰頭灰腦沒有墻的樣子;已經磨損得看不清顏色的木門緊鎖著。唯獨那刻字畫像的賴師傅和修手表配鑰匙的吳師傅還在埋頭作業。那熟悉的面孔,那一絲不茍的認真,不難看出他倆和老街一樣,與世無爭,坦然面對生活。
印象最深的是朝陽街那公私合營的雜貨鋪。雜貨鋪賣的東西很雜,有油鹽醬醋等日常用品,也有鋤頭鐮刀等農具,還有布匹成衣等,總之就是一個“雜”字。進門一排大缸,裝著油鹽醬醋,柜子里擺著瓶瓶罐罐,地上堆滿了碗筷盤碟,鋤頭鐮刀,墻壁上掛著蓑衣,還有衣帽鞋襪等。店員里有個老頭,是一位老革命,身上穿著一套綠軍服,整天坐在門口,手捧著用竹制作的水煙筒,吧滋吧滋地吸,咕咕作響,聽著也覺舒暢,成了雜貨鋪的標志。誰家叫小孩子去買油鹽,就說門前有個老頭身上穿著一套綠軍服那個,人品好,童叟無欺。老頭有一副好喉嚨,黃昏時候,常會唱上一曲瓊劇。“再來一段”,有人鼓掌,有人喝彩,老頭更來勁,將瓊劇唱得更動聽三分。
在老街上生活過的人,我到現在還有印象的,除了那個雜貨店的老頭,就是衛生院的符醫生。從我記事起,就常見他挎著藥箱,來往在石板鋪的路上,藥箱上醒目的紅十字,遠遠望去像朵飄動的紅花。那時他才四十來歲,身上穿著一套干凈的中山裝,整齊的平頭下面一雙烏黑的大眼,面上掛著親切的笑容,待人很熱心又有耐性,大家都親切地叫他符醫生,有些老人家簡直是把他當親人一樣看待。小孩子怕看病打針,一看到針筒就又哭又鬧。“小朋友真乖,讓叔叔看看!”“打針不痛!來,叔叔幫你打,好不?”還給些治療蛔蟲病的甜甜藥片哄我們。現在符醫生已仙逝鶴游去了,每次想起他,我就仿佛看到那個步履輕盈,來往石板路上匆忙的身影。
睹景思人,記憶起了那個在戲院門前賣蘿卜“花”(涼拌蘿卜)的老頭。老頭是個大腦袋,每到放電影,他就搬來一張長板凳,放著盆蘿卜“花”,拿個鐵罐裝錢,提盞煤油燈,來到戲院門前賣,蘿卜“花”五分錢,滿滿一碟。彎著腰,用切得像紙一樣薄薄的蘿卜片,用糖水酸醋腌制,加上炒芝麻、炒花生、紅辣椒,甜絲絲、香噴噴,麻辣辣,又腃又酸,小孩口饞,不時嚷著添加麻辣糖水,老頭嚷著;“虧大本了,別吃壞了肚子”。嚷歸嚷,糖水照加。
這老街,現在看來,倒像幾條小巷,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晴天一地塵,雨天遍地泥水,又滑又難行。商鋪一律是紅磚紅瓦,活動的木板門,一間接一間,少窗,就靠屋頂上有幾個巴掌大的天窗取光;窄窄深深,陰陰沉沉,不顯眼的落角里蒙著灰塵,掛著蛛網。但正是這種簡陋和陳舊,卻充滿一種讓人熟悉,親切的老街氣息。
時代的變遷,老街當年的繁榮隨著歲月流逝,不復當年。當年的一位老鄰居告訴我,改革開放后,居民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要改造老城區也不容易,十里長街家家戶戶墻體相連,你想拆建,他不想拆建,難于統一,加上子孫們不愿居住在老街,都去新城區買地蓋房屋去了,留守在老街大多數是老人,把這些房子租給鄉下人來賣雜貨了。年輕人一代一代走出去,離別了老街、懷著深深的眷戀,去尋找新的生活。老街被沉淀在記憶的底層,他們逢年過節,才回老屋看看父老,祭悼祖先。
恍惚間,老街蒼老的背影漸漸地遠去了……
我一個人靜靜地走了,帶著無限的掛念和惆悵。(陳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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